在我下榻的伊斯兰大酒店前,是一条东西向的中山路,繁华据说不下于北京王府井,上海南京东路。果然,白天车水马龙,入晚火树银花。特别是从晚上九时开始的小吃夜市,在路南宽阔的人行道上,摊点连片成行,挑灯夜售,一片辉煌,绵延一公里多。而且南烹北味,西辣东甜无不毕具。人们各择所需据案大嚼,开怀畅饮,一派祥和气象,不止诱人,更且迷人,成为乌鲁木齐市一道难忘的风景线。
因为近,几次晚上和同伴何之绂去徜徉一阵。别以为只是羊肉串与兰州拉面,触目之中,扬州炒饭、宁波汤团、北京烤鸭、广东烧鹅、四川麻辣烫、西北瓤皮……好像天下小吃尽收于此。随着摩肩接踵的熙攘人群,我们却是有心的采风者,左顾右盼,目不暇接。几次为堆如小山、油光璀璨的维族抓饭而驻足,数番被明炉烤炙得金黄流油的几达30厘米长的罗非鱼勾得垂涎。终于,在一个挂着“清真,永福面肺子”红旗的摊前,仿佛他乡遇故知似地坐了下来。
面肺子,就是历史上曾流行于中原、及于沿海的灌肺,不知为什么明清以来突然失踪了。明代的《宋氏养生部》,清代的《食宪鸿秘》、《养小录》直至后来的《调鼎集》等等食籍上,再也找不到它了。而宋、元之间,则多次见于文献。例如,记述南宋都城临安(今杭州)遗事的《西湖老人繁胜录》、《武林旧事》等书中,市食部分都收有“香药灌肺”;《梦梁录》则记载食市上有人担架子卖“香辣灌肺”,有的托盘卖或沿门叫卖“灌肺”,看来是一种颇为大众化的食品,究竟是什么样的呢?元代忽思慧《饮膳正要·聚珍异馔》章中的“河西肺”便是:
“河西肺——羊肺一个;韭六斤,取汁;面二斤,打糊;酥油半斤;胡椒二两;生姜汁二合。
右件,用盐调和匀,灌肺煮熟,用汁浇食之。”
河西,指黄河西部宁夏、甘肃一带,乃至及于新疆一些地方。这是回族或信仰伊斯兰教民族分布较多的地域,只是所记做法尚嫌简略些。其后,亦在元代成书的《居家必用事类全集》中的则复杂一些了:
“河西肺——连心羊肺一具,浸净。以豆粉四两,肉汁破开;面四两,韭汁破开;蜜三两,酥半斤,松仁、胡桃仁去皮净,十两,擂细,滤去滓,和搅匀,灌肺满足,下锅煮熟。大单盘盛,托至筵前,刀割碟内。先浇灌肺剩余汁,入麻泥煮熟作受赐。”
同书中还有“灌肺”二法,用料稍不同,制法一样;另外,还有三种生灌肺:“生肺”、“酥油肺”和“琉璃肺”(前二种也可用獐肺、兔肺制作),都不经烧煮,供生吃的。
看起来,这是一种清真食品,南宋见于都城食市,沿街有卖,可惜不知制法。到元代,已视作“珍馔”,才被忽思慧收录入书进献给皇上的。我虽不赞成吃生灌肺,却赞赏熟灌肺,应当是种非常具有民族特色的风味食品,既是菜肴,也可作点心,还能当小吃,更可用作药膳。按中医以脏补脏学说,羊肺可以补肺、去风邪、止咳嗽。灌肺显然还有补肺养生之功的。与忽思慧同时的世家名医葛可久(即葛乾孙,1305—1353年,苏州人,于治肺疾有丰富经验)便有个治“久嗽肺痿、作燥”的方子,见于《本草纲目》:
“羊肺汤——用羊肺一具,洗净,以杏仁、柿霜、真豆粉、真酥各一两,白蜜二两,和匀灌肺中,白水煮食之。”
为什么到明代起又不见了呢?与民族交流发生变化,饮食风尚有了改变,羊肉吃得少了,用羊肺来制灌肺显然逐渐湮没。二十世纪50年代我到青海工作,三十多年来曾多次到过陕西、甘肃、宁夏以至内蒙古,这都是以羊作为主要肉食的地方,却从未见到过灌肺,想不到今日在乌鲁木齐的夜市上不期而遇。那份喜悦自不待言,赶快来两份先尝一下。
期盼、寻觅近四十年的食品,一旦来到口边,怎能不细加审视。那肺,奶白色,鼓鼓地盛在铝盆中,坐在火炉上,兀自冒着热气;肺上插着几根竹筷,串着羊心、羊米肠、面筋等。一个小伙子麻利地从面肺上批下一块,切成厚片,又加上羊心、米肠、面筋片,浇上卤汁送到我面前。我马上搛一块入口,柔嫩挺滑,细腻如脂,浸透香料的滋味,沁人心肺。细加品味之余,颔首于它确系西部烹饪文化中的珍品。与经营这面肺子的两位小伙子攀谈,他们是弟兄俩,回民,中学毕业后便操起祖业干起这行当。做它并不易,先得将羊肺多遍水灌净至其白如玉;再用面粉洗去面筋(另用),制成粉浆水,加清油、盐、孜然粉调好,灌入羊肺至鼓鼓实实;然后下卤锅煮成,用白卤。这夜市上有几个摊头经营它,吃的人吃个新奇,并不像我那么了解它,所以生意不怎么红火。一天下来也就卖三五只肺子,赚头不大。据说维吾尔族民间倒是家家会做,且常用以待客。因为只用面,不加杏仁、核桃仁、松仁等,所以就只称其“面肺子”而不叫“灌肺”了。
它始于何时?尚不明了,大概已很久远了。冲它经加料制作后不止是美味,而且可养生并用于食疗,我以为应是可以开发的,别让它在我们的年代里真的湮没了。回到伊斯兰大酒店问及朱云显特级烹调师,他们已经将它采入筵席,用作冷盘。这应该说是可喜的。如果加料、精工制作,我以为不妨作为招牌菜,或作为药膳供市的。